第一章:八扶庄(1/1)
端午,龙舟入水,门悬菖蒲,八扶庄要做喜事。近二十年的端午,八扶庄每年都要做喜事,做一样的喜事——庄主姜扶阳娶妻。八扶庄卧于泰山脚下,庄内房屋树木,暗契八卦阵,连绵数里,生生不息;所筑建材是清一水的金丝楠,屋顶则铺从大食国运来的纯净琉璃,院中落满泰山石,贵气昭昭,宾客如至,先生敬意。望气高手判定此庄建在泰山气势起承处,庄里必出与众不同的人物。
姜扶阳是齐鲁大地最有名气的人,他的祖宗是姜太公,他是太公后嗣,捧圣人场的大有人在;更遑论齐鲁的生意一大半是他的,余一小半还要仰他鼻息;至于齐鲁江湖,江湖多是落拓客,虽爱声名也爱酒。姜扶阳虽武功平平,但仗义疏财,豪爽不拘小节,平日有人央其办事,他必使上十二分力气,多有初长成想闯江湖的小辈,只要来八扶庄拜见,姜扶阳都会送其一匹好马、一副好鞍、一笔盘缠、一次温柔乡,故而他的朋友多如过江之鲫。因此姜扶阳的喜事,从天南地北来祝喜的客人像大树摇落的叶子,层层叠叠的太多了。
其实姜扶阳的喜事,有一些伤悲。姜扶阳没有亲人,好多次的夜里,朋友离开,万籁俱寂,他一个人喝多了酒,就好像有只猫在舔舐他的足根,他的辉煌让他孤独。姜扶阳坦诚娶妻并不是贪色恋欲,或像不怀好意的人所说——采处子之身练房中术,他就是愿望能诞生一儿半女继承他的努力。
姜扶阳有德,每个女子都是他明媒正娶来的,他并不将女子当做货物,且在这一年里,相敬如宾,温柔至极,而在第二年端午前,若没有孕象,便会赠之千金,为女子寻个好人家,将其送走,并不要她独守空房。安排妥当后,才将新的女子迎进门,他从不让新人旧人见面,怕她们难堪。孕期之所以是一年,只因黄山神医稂病己讲过,女子若一年不孕,再孕便难。姜扶阳遵循行事,让人觉的有些荒唐。而这般往复已近二十年,年年做空。
端午,日光充足,常常轻风。八扶庄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,已摆了一百桌的好酒菜,今日掌厨的是宫内鲁菜御厨们的师傅易大厨,吃惯风尘的江湖客无不翘首以盼。前院席内,有一男一女,年纪轻轻皆着白衣,有出尘风采。这两人自称兄妹,是初次游历天下,便赶上了这等好事,言语谦虚,容易亲近,同桌的人,更觉得这二人漂亮、不凡和惋惜——没有出身在好人家。
二人被安排在了八扶庄的外院,外院的客人大多名声不显,内院的多是名门正派的嫡系或声名远扬之人。这兄妹二人登门时,大管家见这等身姿,以为是名门之后,便要将二人往内院迎,只是稍一问来历,原是布衣人家,不禁惋惜,只能坐在外院的酒席上。同桌的有个爱挑事的人,为二人打抱不平,说这八扶庄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。
男子浅浅一笑,算是谢谢,说道:这外院的菜,也够好了。再者,主人家这般安排合情合理,内院也就那般大,坐不了太多人,那么能坐在里面的,自该是非常之辈。据我所知,内院吃席的人有一枪挑翻崆峒的林铁西,清朗君子晏江白,还有食客三千的泰和庄的李商庄主,能和他们的同席的,自然也不是凡人,他们辛辛苦苦得到这位置的,我又怎敢仗着这张脸皮,和这些前辈同盘而食。
那汉子听的烦了,撂了句:是个话唠。男子神色一窘,他身旁的那女孩噗嗤笑了,女孩有两个梨涡,笑的太好看,一桌的人望痴了,都跟着笑了起来。
“哥哥,你发现有点怪吗?”女孩小声询问,“今天是大喜日子,但竟没有张红搭彩,这么大的庄子,一点喜庆布置也没有,爆竹礼花也没打。”
“你现在才发现?还是个粗心的丫头,老师说闯荡江湖四字真言,胆大心细,我们入院子快一个时辰了,你此刻才发现?而且你发现庄里的仆人,都好似有些紧张嘛,神色负责,”女孩烦不胜烦,夹起一块红烧肉堵住了男子的嘴。
这场酒宴全然不像喜宴,主人没出来敬酒,也无礼花爆炸,幸好厨子手艺高明,让众人吃的酣畅。一直过了午时,酒足饭饱,后知后觉,才有消息从内院传出来,“庄主姜扶阳自今年起,再不纳妾了。”众皆哗然,要往内院去问个明白。姜扶阳却先行出来了,一身简装,从容轻松,的确不像要结婚的人。姜扶阳虽已半老,非但没半点衰老之气,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气度于廊前一横,仿佛汪洋大海,双目炯炯有神。
姜扶阳拱拱手,说了几句客气话,然后述明事情原委,他确实不打算娶了,前些时日遇到五台山的一位大师,才明白这么多年是如何可笑,荒废女子贞洁青春不说,还坏了礼教,让人以为只要财大势大,便可以为所欲为。经大师指点,他明悟,世事早在佛掌中刻录,强求只会损德,这些年,他已损了不少阴德。因此过完今天,便把庄子关了,变卖家产散尽家财,去海外蓬莱隐居求法。
听到此话,宾客无不骇然,争相询问,姜扶阳手做下压势,众人止住骚动,静了下来,只听姜扶阳悲悯道:只在刹那,立地成佛,因缘际会,皆是命运。今天来的朋友,酒过饭足之后,可以到会客厅领份礼物。话完姜扶阳便转身走了,步履坚决,让人颇为恍惚,仿佛真信了姜庄主看破红尘,皈依佛祖了。
“姜庄主大概是遇到什么变故了罢,为何这么急匆匆,今天就要走,要是我,就算要走,也要耍够了威风再走,”有人疑惑。
“不能是早已做好准备,只是等到今日来宣布,你这般,死的快,姜庄主果然是老而弥坚,”有人解答。
“不像,如果早就做好准备,为何一点风声也没听到,而且用佛来做借口的,并不都是避世的,现在的和尚都积极的很,”这人冷笑,听他的言语,大概是和尚们有仇,众说纷纭,一时间,虽说众人猜测都与姜扶阳有关,但字字句句,都隐射出了他们本身。那对白衣兄妹听的真真切切,好像发现了宝藏般,笑而不语。
是夜,八扶庄略显萧瑟,宾客走散,宴席一毕后,仆人家眷也各奔前程。偌大的八扶庄终于只剩几匹好马和姜扶阳了,姜扶阳吃了个凉粽子,便纵马扬长而去,洒脱至极。附近窥探的好奇人,不禁感慨,这么大这么辉煌的一个庄子,以后就只给乞丐和野狗野猫住了。
马嘶声从远方飘来,渐渐弱了,空留余声。而随着声音彻底消失,四面八方立即弹射出了无数人,冲进庄子,不须多久,就听到了贪恋的狂笑。果然八扶庄里还有很多未敛去的财宝。只是经这一番洗劫,以后再也没有八扶庄、没有姜扶阳了,江湖里的人太多了,很可惜,姜扶阳并不是一个会被永远记住的人。月亮让灰云遮住了一半白,此际情境,正应了一句词,“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