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道破玄机(2/2)
孙逢吉手指茶杯,冲柳一凡说道:“这是老夫差人,从那太湖莫厘山捎来的功夫茶,当地人称‘吓煞人香’,先生尝尝,味道如何。”柳一凡端起茶杯,只见茶水澄明碧绿,银毫如白云翻滚,尚未入口便已觉清香袭人。呷了一口,只觉口味凉甜,似有花香果味,鲜爽生津,回味无穷,不禁脱口赞道:“好茶!”孙逢吉闻言甚是欢喜,忙道:“如此,先生定要多饮几杯”。
两人一边品茶,一边又寒暄了几句,孙逢吉话锋一转,便切入了正题。只见他放下手中茶杯,面色一正,对柳一凡说道:“柳先生,你可知老夫今日请先生过来,所为何事?”柳一凡闻听此言,亦是放下茶杯,正色道:“在下正想请教”。
孙逢吉手抚胡须,盯着柳一凡看了片刻,缓缓说道:“先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,还能如此淡定,着实叫老夫钦佩。你可知,行刺朝廷重臣,是何等的罪名么?”柳一凡闻言微微一笑,说道:“大人说的可是吕化?那厮身为内臣,擅权干政,残害忠良,人尽可诛。我等欲为社稷锄奸,实不知,何罪之有”。
孙逢吉摇摇头道:“非也,若说为社稷锄奸,那朝廷为何还要通缉先生呢?”柳一凡道:“这自当是吕化那厮,假朝廷名义所为”。
孙逢吉又摇摇头道:“先生错了,据老夫所知,通缉先生,乃是当今圣上亲口所下的谕旨。”柳一凡怔了一怔道:“想来还不是因那万贵妃,皇上为吕贼所蒙蔽,实也在所难免。柳某行事只求问心无愧,倘若能早日除此奸佞,使商大人这样的忠臣良相得以重辅朝政,柳某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”!
“嘿,”孙逢吉叹了一声说道,“先生又错了,如若先生一意要致那吕化于死地,恐怕当真便要害死商大人了。”闻听此言,柳一凡不禁一愕,连忙问道:“此话怎讲”?
孙逢吉站起身,背负双手在亭中踱了几步,转身望着柳一凡道:“请问先生,商大人辞官,系因何事?”柳一凡道:“当然是因为上弹劾吕化一事。”随即“唉”了一声又道:“岂知皇上对那厮非但未予追究,时隔不久反而重加启用,是以商大人这才愤然辞官”。
“哦,”孙逢吉点点头道,“那依先生看,吕化与商大人在当今圣上的心目当中,孰重孰轻?”“额,这……”柳一凡听孙逢吉如此一问,不由得一愣,竟是一时语塞,说不出话来。
这时,孙潘来到亭中,为两人续满了茶水。待孙潘退下后,孙逢吉重又坐回桌旁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接着说道:“先生自然知道,因商大人和项大人等上弹劾,吕化本已被皇上革去了西厂的职务,却又因御史戴晋上为其开脱,不几日便即官复原职。先生可知,这又是为何?”“想必又是与那万贵妃有关。”柳一凡恨恨说道。
“非也,非也,”孙逢吉“呵呵”一笑,手缕胡须说道,“想那吕化初时受皇上宠信,自是与万贵妃有关。但这件事情,如若还要说是皇上受了万贵妃的请托,那先生当真是低估了皇上。”“那是为何?”柳一凡不禁问道。“那是因为,皇上本就不想罢黜吕化!”孙逢吉面色一肃缓缓说道。
看着柳一凡一脸的愕然,孙逢吉顿了一顿,接着说道:“凭心而论,当今圣上英明宽仁,继位初年便恢复了代宗的皇帝尊号,为于谦平反了冤屈,任用商大人等贤臣良相,宽免税赋、减省刑罚,使得我朝百废俱兴,百姓安居乐业,这些先生可否认同?”“不错,”柳一凡点点头道,“也正是因为如此,我等岂能任由吕化这般人擅权干政、胡作非为而坐视不理”!
“唉,”孙逢吉放下茶杯,叹了一口气说道,“皇家之事本就难料,老夫也是在这官场数十载,方得略窥一斑。先生应该知道,本朝在这二三十年当中,先后历经了‘土木之变’和‘夺门之变’,而当今的圣上亦都是亲身经历。既做过其中的受害者,也成为了最终的受益者。只是这两场变故,在皇上心中留下的阴霾,却是挥之不去的。历代皇权的更迭,有时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,实则背地里暗涛汹涌。稍有不慎,高高在上之人,立时便可直由天上坠落凡间,其状之惨,也是我等所不能预料的。更有甚者,不光自己丢了性命,甚至引来灭族之灾。所以说,洞察所有王公大臣的一举一动,乃是历代帝王必修的功课。况且前些时候,又恰逢妖道李子龙潜入宫中图谋不轨,是以皇上设立西厂重用吕化,也是形势使然”。
孙逢吉见柳一凡黯然不语,便接着又道:“虽说商大人辞官与吕化有关,但皇上也并非未曾挽留,只是商大人去意已决,也只得由他。如今皇上为商大人加官少保位列三孤,也算是莫大的荣耀了。”话题一转,便又说道:“先生身居京师商府十余载,与商大人的关系,朝中尽人皆知。如今先生要致那吕化于死地,已经触犯了当今圣上的龙颜。倘若先生誓不罢休一意孤行,皇上必定会认为这是商大人背后所使,到那时龙庭震怒,岂不是要给商大人带来杀身之祸”!
孙逢吉此言一出,柳一凡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。细细品味,孙逢吉的这番话,确实不无道理。只是觉着要让自己就此罢休放过吕化,却实在是心有不甘。心中懊恼,口中“嘿”了一声,一拳重重砸在石桌之上,直震得茶杯、茶具一齐跳了起来,叮当作响,茶水洒了一桌。孙潘见状,连忙跑上前来收拾。
“难道便要坐视吕化这厮为祸天下不成?”柳一凡起身愤愤说道。
“那倒不是,”孙逢吉站起身,走到柳一凡身旁,望着亭外说道,“俗话说物极必反,盛极必衰。我主圣明,今日虽重用吕化,但未必便对其不存戒心。先生莫要忘了,皇上麾下,有此权职者,并非只有西厂一家。”“大人是说东厂?”柳一凡接口问道。“不错,”孙逢吉点点头道,“皇上设立西厂,本就是想让东西二厂相互掣肘。现今西厂如此做大,依老夫看,恐怕用不了多久,便会引起皇上的警觉,也只有到那时,方才是罢黜吕化,拥请商大人重出辅政的最佳时机”。
见柳一凡低头沉吟不语,孙逢吉接着说道:“老夫与商大人同朝为官数十载,既是同僚,亦是相敬相惜的好友。与先生虽只一面之缘,但自商大人口中却也对先生知之甚多,对先生的文采学识更是钦佩至极。是以这次请先生过来,便是想劝先生,切莫操之过急,莽撞行事。稍安勿躁,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方为上策,以上所言实乃出自老夫肺腑”。
听孙逢吉说完,柳一凡重又坐回石凳,思量片刻,终是起身冲着孙逢吉长长一揖,说道:“闻听大人一席话,犹如醍醐灌顶,多谢大人指点迷津。大人的话,在下谨记在心,便依大人所言,权且让那吕化再张狂几日,他日一并与其清算。今日能得大人教诲,在下实乃感激不尽”!
孙逢吉闻言,呵呵一笑道:“先生不必客气,老夫也只是为了社稷和商大人的将来,略尽绵薄之力而已。”随即双眉一扬,郑重说道:“先生乃是朝廷通缉之人,前行路上还望多加小心。再者还有一事,尚需提醒先生,那便是风雷帮也绝非铁板一块,否则先生等的行踪,老夫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。如今天下缇骑四出,西厂势力定会向风雷帮渗透。老夫与那风雷帮的老帮主‘天罡老人’,曾经有些渊源,所以也请先生转告风雷帮何帮主,请他多多提防”。
柳一凡听到“风雷帮绝非铁板一块”和“西厂势力定会向风雷帮渗透”等话,心中也是一惊,连忙向孙逢吉道:“多谢大人提醒,在下一定转告何帮主”。
孙逢吉见自己所言,柳一凡皆尽答允,甚感欣慰,于是又拉着柳一凡坐下,闲叙了一会。看看已近巳时,柳一凡便向孙逢吉开口告辞。孙逢吉点点头,手抚胡须缓声说道:“老夫欲讲之话,如今都已说与了先生,老夫亦可安心了。先生还要赶路,如此便不耽搁先生了,今日咱们就此别过,他日先生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,自当鼎力相助。”柳一凡闻言,忙道:“多谢大人。”说罢二人互道珍重,起身作别,孙逢吉仍叫傅劭峰把柳一凡送出林外。
众人见柳一凡久去未归,正自焦急,忽见柳一凡与那军官一前一后自林中出来,顿时都松了一口气。柳一凡回身与傅劭峰道别,忽然问道:“傅将军好俊的功夫,可是少林弟子?”傅劭峰听此一问,微微一笑说道:“不敢当,柳先生真是好眼力。在下虽非少林嫡传,却是达摩院首座无幻大师座下,记名的俗家弟子。”“哦,原来如此,失敬失敬!”柳一凡连忙说道。原来武林中人大都知道,少林达摩院乃是掌管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处,首座无幻大师更是得道高僧,乃是少林寺现任方丈无方大师的师兄,又听人传言,称其武功修为或许还在无方之上。柳一凡听闻此人竟是无幻大师的俗家弟子,心中好奇本想再问,但话到嘴边觉似不妥,便又打住。
别过了傅劭峰,柳一凡与大家重又上路。在马上柳一凡将孙逢吉所言简略道与众人,几人未曾想到,孙逢吉竟能替柳一凡如此着想,对其也是大为感激。而程天华与古宣听到孙逢吉所说有关风雷帮之事,也均是吃了一惊。
不多时,众人出了石瓮谷,柳一凡把马勒住便不让再送。程天华、古宣等人方才听了柳一凡所言,对帮中之事甚为牵挂,也盼柳一凡能早日见到帮主,代为转告。众人依依惜别,就此分手。柳一凡等人仍由胡泽和同来的两名风雷帮弟子陪同,奔着商南方向赶去。
柳一凡一行六人兼程赶路,出商南,经邓州,过襄阳府,第五日晌午,便已自枝江渡口渡过了长江。天黑时分几人已进入岳州府地界,当天晚上便宿于了石门。
石门乃是湘西北的门户,一到此地距凤凰山便已不远,这几人一路上舟车劳顿,打听之下听说大约再有两日便可到达,均是满心欢喜,是以找了一家较大的客栈住下,打算暂作休整,再行赶路。
石门业已远离中原,居民多为当地土著,民风更是与中原大不相同。所建房屋多是吊脚木楼,小青瓦,花格窗,司檐悬空,曲廊木栏。衣着上当地男子多着琵琶襟上衣,缠青丝头帕,下穿青蓝布裤,足登高粱面白底鞋。妇女则是上着左襟滚边大褂,下着镶边筒裤或幅罗裙,脚穿五色丝线绣花鞋。当地民风淳朴,姓氏以覃、田两姓为最多,土著皆是善歌喜舞。
柳一凡等人在客栈住下,洗漱停当便来用餐,只见各色菜肴已在胡泽的吩咐下陆续上桌,当地菜肴以酸辣为主,腊肉、土鸡、合菜、酸辣椒炒肉等均是如此。幸喜这几人大都走南闯北,无论何种口味皆可适应,加上几日来只顾赶路,也未曾好好吃过一顿,是以几样菜配上包谷饭,一餐饭竟是吃得痛快无比。只有包药仙,一路上所带的一葫芦酒,三天前便已喝光,酒瘾早就发作。只是柳一凡一直催着赶路,未能偷空打酒。是以近两日,一路之上无精打采,长吁短叹,对他人皆是黑着脸带搭不理,众人看在眼里,均是暗自偷笑。如今见酒菜上桌,未等他人动筷,包药仙已自抢过一坛老酒,揭开坛盖,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,一扬脖子便干了进去。拿酒、倒酒、喝酒竟是在眨眼间一气呵成,随即长吁口气,闭目摇头,似是享受已极。熊君立见状,冲众人一挤眼睛,朝包药仙一竖大拇指,脸现钦慕之色,郑重说道:“药仙端得是好身手!”此言一出,满桌之人登时哄堂大笑。
包药仙微启双目,面露不屑之色,鼻中轻叱一声,摇摇头叹到:“尔等凡俗,怎会知道这酒中的妙趣,山人岂可与你们一般见识。”说罢亦不理会他人,只顾自斟自饮起来。待大家饭毕,包药仙已将一大坛老酒喝得干干净净,仍自意犹未尽,不肯回屋睡觉。熊君立只得连哄带劝,拍胸脯保证,第二日赶路前一定为其备足好酒,这才将他拽回屋中。
第二日,众人并未起早赶路,直待大伙儿养足了精神,柳一凡才叫店家备饭。吃过饭已近巳时,大伙儿这才准备上路。包不何则是一直盯着熊君立,直到看着熊君立叫人搬了两大坛酒绑在马背,又将自己的酒葫芦灌满,方才欣然上马。
按着店家的指点,大家出门上路,刚过午时便已进入了武陵山中。几人沿着官道在山中穿行,但见此处奇峰耸立,怪石嶙峋,座座山峰棱角分明,有如一根根的通天巨柱,直入云霄。潜行于奇峰怪石、深谷幽壑之间,头顶云涛掩映,脚畔溪水潺潺,云海飞瀑,缥缈沉浮,时隐时现。置身其间,便恍若置身于人间仙境。这几人当中,虽说柳一凡、包不何二人遍访名山大川,但如此的景致,却也是头回得见,不由得同声赞叹天地造化之神奇。
一行六人流连于峰峦叠翠之间,不成想却因此走错了道路。原本应沿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,却因观景,一不留神折向了东南,待到发现走错了方向,业已到了傍晚时分。幸好遇有路人,打听之下方知,沿此路一直向南,也可抵达凤凰山,亦远不了多少,众人这才安心。但如此一来,几人便进入了辰州府,直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,才来到了沅陵附近。
此处亦是地处山区,林木繁茂,屋舍依山而建,借着树木枝丫间透过的斑驳月色,众人下了马,一路摸索着走来。此刻当地人大都已经安歇,因而周围一片静寂,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蝉鸣蛙叫,几人急于找寻歇脚之处,是以都瞪大了眼睛四处顾盼。突然柳一凡发现右前方林中,树木掩映之下似有灯光透出,于是招呼大家,循着灯光找了过去。不一会几人便到了近前,看到原来乃是一处院落,只是并未挂有客栈的招牌,两扇漆黑的木门完全敞开,一只发着惨淡黄光的油纸灯笼挂在门口,一阵山风吹过,灯光闪烁不定,大门之内却是漆黑一片,全无半点声息。如此情形,竟是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诡异。
胡泽见此正待上前查看,忽听包不何一声低呼:“且慢!胡兄弟,切莫近前!”闻听此言,其他几人均是一愣,转头望向包不何。只见包不何几步走到柳一凡跟前,压低声音缓缓说道:“柳兄,此处确为客栈,但是却非为我等活人所开,咱们还是速速离开罢。”听包不何如此一说,胡泽等人只觉头皮发麻,一股凉意直从后背窜了上来。
见柳一凡一怔,包不何接着说道:“柳兄莫非忘记了‘亡人客栈’一说?此刻夜幕已至,那门板背后之物,只怕是快要上路了。”柳一凡“呀”了一声,猛然醒悟,连忙说道:“多亏药仙提醒,大家快快上马,离开此地!”一声招呼,几人赶忙上马,驰出了林外。
果然刚刚驰出林外不远,就听见“当”的一响,似是小铜锣的声音,便由那院落中传了出来,紧接着“哗啷啷”的又是一阵铜铃声响起。漆黑死寂的山林当中,突然有锣铃之声响起,不由得让人心中发毛。大家不敢回头,借着点点星光月色,只顾催马赶路,而那锣声铃响,却是时断时续的自远处传来,直到完全听不见了,几人才找到一家落脚的客栈。
来到屋中几人仍是心有余悸,而胡泽与同来的两名帮中弟兄,更是已叫冷汗湿透了背心。柳一凡吁了一口气说道:“还真叫咱们撞见了!当真是邪门的紧。”原来这几人遇到的,正是那令人谈之色变的“湘西赶尸”!
赶尸乃是“湘西三邪”之一,赶尸的种种诡异传闻,这些人先前也大都听人讲过,只是不想竟被自己亲身撞见,而那所院落便是供死尸停歇的客栈。这也多亏包不何,平日里为寻得珍稀药材,足迹踏遍大江南北,是以见多识广。方才一见之下便即猜出,及时出声提醒,大家才没有贸然闯入。但那诡异的传说与阴锣和摄魂铃的声响,却已笼在几人心头久不散去。
大伙儿心中惴惴,一夜睡得并不踏实,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,屋外有嘈杂的人声传来,方才起身,却仍感困乏。
用过早饭,几人打听好方向继续赶路。接近黄昏,突见一条江流横在了前行路上,江面并不甚宽,上面有石桥可以通过。而江的对岸,有一山峰巍峨屹立,主峰云雾缭绕,山间银瀑飞泻,苍松翠柏,奇花异草遍布,景色壮美雄奇,与前日武陵山中所见,又是大为不同。众人一见之下,顿感心胸开阔,头日晚间笼在心头的阴霾,也登时一扫而空。柳一凡连忙驻足,向江边路人打听前方所到何处。路人一指那山,说道:“那便是凤凰山了”。